序-87版《红楼梦》剧本完整版
写于2018年12月06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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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世界上的事情,发明创造,以“第一个”为贵。在红学领域,自然也是如此。谁第一个提出了以太阳为中心、行星绕日的说法并获得证实,谁赢得了不朽的荣誉和千秋万代人的崇敬。谁第一个创造了七言律体,以至谁第一个写出了“春蚕到死丝方尽,蜡炬成灰泪始千”的文学语言(当然包括着感情),也是如此。此义似属常识,并不难明。但实际上往往又不尽然。其为“不尽然”之表现,或者人家明明是可贵的第一个,他视而不见以至不愿承认;或者以为第二个也无甚了不起,甚至把首创当作“作俑”一样,加以奚落毁谤。这是一种情形。再一种则正相反,深明那“第一个”之可宝可责,可崇可敬,于是不择手段地去夺劫人家的首创权,自己忘了顾些体面。如此等等。有心之士,是能够“须问旁观冷眼人”的。然而,真正的“第一个”,任何手段都难以劫夺而去。近年来,红学界出现了不少的可贵的“第一个”,例如,第一个《红楼梦》 艺术论尝试,第一个红学史稿全帙,第一个探铁学专著,第一个新补后三十回书文。这都是引人注目的佳例。而《红楼梦》 电视剧文学剧本的全部创作,乃是这许多第一个中的更引人注目的一项成绩。它的出现,在红学史和文艺史上,都有里程碑的意义。
  运用《红楼梦》 这个题材来写剧本的,那已不知有了多少了,即单就影视剧而言,也多得很,电视剧本怎么算是第一个?这话不然。《红楼梦》 电视剧本的所以成为“第一个”, 绝不仅仅在于它是“电视”剧的第一个。它的“第一个”属性,在于它是第一个全部全面性的红楼剧本,而不是象已有的那种“掐取”的片段的红楼剧本。这里面,包涵着两大重要之点,我以为是必须向读者讲明才行的,——容我试说一二。
  我说“全部全面性”,第一层是指这个剧本第一次正确理解了曹雪芹的独特的结构法,突破了过去的那种单一的思想方法所导致的单一的艺术观。《红楼梦》 的结构法,大家譬喻不一,我以为当以“大小波纹回互”法和“多浅交织结网”法为最鲜豁好懂,道着了雪芹的文心匠意的独出待异之奇致。过去的剧本,正是由于不懂得这个艺术大关纽,才把《红楼梦》 弄成了一个单一的、浮浅的、瘠羸的东西。那种剧本大抵只“抓住”一个流行的常谈式的“主题’、“主线”,把什么什么都大斧砍净了,只搞那么一点儿“爱情小悲剧”(鲁迅语),这就把一部极其丰富深厚、瑰丽雄奇的《红楼梦》,生生变成了一个可怜的“佳人才子,一见钟情”式的小玩意儿——而这正是曹雪芹最反对、最要打破的俗套模式。他们看不到雪芹所表现的是一种高级得多的大悲剧,于是拿了违反《红楼梦》的那种思想和艺术当作是忠实于《红楼梦》的东西去“再现”。这部电视剧本,则第一次努力表现雪芹原著的那种特别繁富、复杂、错综、回互的大整体(大整体这三个字下面有三个着重号)。这是第一项艰巨的创始性工作。——然而事情并不是到此为止。
   我说的“全部全面性”还有第二层涵意,比是雪芹的真《红楼梦》自从乾隆末年遭到程高伪续书的偷天换日以后,原著的八十回后的重要情节已然全被篡改,伪续四十回,从根本到细节都是歪曲雪芹约思想的,向来的剧本,都是沿袭了程高的伪续的那些“场景”,并且认为“好戏”正在这里,正要在这个“节骨眼儿”上大做特做。那些剧本十分欣赏那个“李代桃僵”的“掉包式”爱情小悲剧,以为《红楼梦》的“顶点”和“菁华”就在这里。这样的见解一旦定型,当然不可能另有心胸手眼。而现在这个电视剧本,却第一次敢于打破二百多年来程高所设置的坚固的枷锁,努力会试创造出一个崭新的、比较接近雪芹原著本旨的“后半部”的情节和收束。这项工作,又要有两层硬工夫:一是对红学需要真正精研深悉的学术见解,二是在已有的守旧的舆论下,需要真正的卓识和仁勇去走自己的路。前者道理易晓,后者未必尽明,这实际是有点儿“冒天下之大不韪”的味道,非有至仁大勇,是不会来从事这个吃力而不易讨好的工作的呢!
   这样草草一说,已可见此事之难,非同一般。可是现在的这几位剧作者,毅然决然地将这个工作承担起来了。
  然而,事情之难,又不止于此。听我再讲一番道理:雪芹所作,原是小说,小说是以“语文”为“手段”,供人“看(阅读)”的。《红楼梦》 的写法不同于别的小说,它最富于“咀嚼性”,即极耐人寻味,把卷披阅,本是从容之事,故可反覆寻绎,细咂滋味,——雪芹的文字,是给“细嚼慢咽”的人看的,极富于诗的手法,诗的境界。那真够得上值得“含英咀华”的最高级的笔墨。那么,当你要把这样的一部作品改变为“电视”的时候,马上就发现:电视这种现代艺术方式,专讲“镜头”和“节奏”,用俗话说,你得拿出“立体活人儿”来给人看,并且大抵“一晃而过” “转瞬即逝”。——这,矛盾可就来了,寐烦可就大了!
   矛盾和麻烦,一是要想尽办法把雪芹“纸上”之“兵”都成为“屏上”之影,二是得费尽心思把雪芹“暗中交代”的传神见意的诗的表现改换成为“明告观者”的手法。这就麻烦极了。因为你得处处替雪芹重做“发挥”、“填补”、“充实”的工作。你想,这岂不是难上之难的事?谁要是说:“我有这能力。”那自然令人感觉不够谦虚;但是假如有人说:“我做不好是可以预卜的,可我愿意试试,并且竭尽微力地去试!”那么我们听了,自然不但感到欣慰,而且同时产生了敬意。
  他们决心下定了,几经易稿,剧本终于拿出来了。我愿意表示:你们是好样儿的,向你们祝贺!
   事情是奇妙的。上面说过,这是要将“文字”变成影像的工作。可是本书读者还是“读”者,不是“观”众。电视剧本有点儿象“两栖类”,是一种演变过渡“动物”,它既想脱离“文字”,走向影像,可又终于还是“文字”,还不是(一点儿也不是)影像。.这个文艺形式,有点儿怪气:它把自身的“可读性”拿来充当“可观性”。怪在这里,——妙也就妙在这里。
  既然要具备的仍然是可读性,那自然就又“回”到了笔墨工夫造诣的问题上来!
  据我看,几位剧作家都是有才之人,有才能,有文采。而他们的才华文采,又必须(必须二字加着重号)是服从(服从二字加着重号)于雪芹这位大师的风度、风格、规格的。任凭他们有多大的才能,却不许“自我膨胀”。他们的任务职责,是尽一切努力去“显现”雪芹,而不是显现“我自己”。这一点,至极要紧。他们的成功或失败,绝不取决于别的,就是取决于这一要点。
   我衷心祝贺此剧的印行出版。它首先可以成为亿万人阅读《红楼梦》的好辅导老师。它向广大群众“讲解”《红楼梦》,而又不带着任何“理论条条”味儿。这本身是一种很奇特的“红学”加“红艺”的结合创造品。
   此书出后,估计引起的反响是不会大小的。原书八十回以后的新写出来的剧中情节,收获结果,恐怕也将成为评论和争论的焦点之一。然而,历史是不停步的,程高伪续的那一套,尽管还有市场,但在此剧之出现这个事实面前,已经不再是“如日方中”的局面了。我非常感谢这儿位剧作者的伐山开路的勇毅的精神。记得好象是唐太宗(或是魏徵)的诗句说;“翠崖千丈合,丹嶂五丁开”。现在凿通这一座“丹嶂”的,则是“三丁”。他们比得上比不上五丁的神力非我所知,但路毕竟是又“开”出了一条。这条路的“工程质量”如何,也不是我此刻要说的题目。我要说的是:全部全面、努力试行显现雪芹原著精神意旨的电视剧本,这是第一个(第一个三字下面有着重号)。我为这个“第一个”鼓掌欢迎。
  时在严寒之月(北京负6 度——负18 度),为此剧走笔,而且一气呵成。虽然写得不尽如意,也就算姑且塞责了。我屋里温度很低,已到中午,玻窗上的冰花还未销尽。而且今天是星期日,我也并不休息玩耍。这点儿诚意,或可为此劣序作借口吧。
   周汝昌
   乙丑小寒节日
   一九八六 一 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