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集 宝玉受笞-87版《红楼梦》剧本完整版
写于2018年12月06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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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集 宝玉受笞

  
  1 潇湘馆黛玉房内
  黛玉闷闷不乐,若有所失地对着窗子坐着,看着窗棂上摇曳的竹影,深深叹了口气。
  字幕(叠):
  
  第九集 宝玉受笞
  
  紫鹃端着茶走过来:“若说起前日的事,我看还是姑娘太浮躁了些。别人不知道宝玉的脾气,难道咱们还不知道?为那个玉,也不知闹了多少遭了。”
  黛玉一歪头,啐了一口:“你倒来替人派我的不是,我怎么浮躁了?”
  紫鹃笑着:“好好的,为什么又剪了那穗子?宝玉若有三分不是,姑娘倒有七分不是。我看他素日用在姑娘身上的心就好,就因为姑娘小性儿,常歪派他……”
  梆!梆!院外传来敲门声,又叫了一声:“紫鹃姐姐,开门!”
  紫鹃高兴地:“这是宝玉的声音,一定是赔不是来了。”说着要去开门。
  黛玉:“不许开门!”
  紫鹃笑:“姑娘又不对了,这么热天毒日头底下,晒坏他怎么办?”说着走出屋去。
  院内传来开门的声音,接着是紫鹃的声音:“哎哟,我只当宝二爷再不上我们这门了。”
  宝玉带笑的声音:“好好的,为什么不来了?我就死了,魂也要一天来一百遭。妹妹可大好了?”
  紫鹃的声音:“身上病好了,只是心里的气不大好呢。”
  宝玉笑着跨进门来:“我来瞧瞧就好了。”
  黛玉听到这里禁不住又流出泪来,赶紧拿手帕擦泪。
  宝玉走到黛玉床前,陪着笑:“妹妹身上可好了?”
  黛玉擦泪,不理。
  宝玉挨在床沿上坐下:“我知道妹妹不恼我。只是我不来,若等他们来劝咱们,那时咱们岂不倒觉得生分了?不如这会儿,你要打要骂,凭你怎么都行,千万别不理我。好妹妹,你说是不是?好妹妹!”
  黛玉边哭边说:“你也不用来哄我。从今以后,我也不敢亲近二爷,二爷全当我走了。”
  宝玉笑着:“你往哪去呢?”
  黛玉:“我回家去。”
  宝玉:“我跟了你去。”
  黛玉:“我死了呢?”
  宝玉:“你死了,我做和尚去。”
  黛玉听了这话,立刻把脸放下来:“想是你要死了!胡说些什么!你家倒有几个亲姐姐妹妹呢,明儿都死了,你几个身子去作和尚?我倒把这话告诉别人评评理儿。”
  宝玉顿时红胀了脸,不敢吭一声,低了头。
  黛玉直瞪瞪地看着他。
  宝玉憋得满脸紫胀。
  黛玉用指头在他额上戳了一下,哼了一声,咬着牙:“你这……”又叹了口气,拿起手帕擦眼泪。
  宝玉看了一眼黛玉,也不觉流出泪来,伸手摸手帕,摸了一个空,便用衫袖去擦泪。
  黛玉一眼瞧见宝玉用簇新的藕合纱衫擦泪,便把自己手中的手帕向宝玉怀里一摔,自己又从枕边拿起一方手帕擦泪。
  宝玉接过帕子擦泊。
  黛玉依旧拭泪。
  宝玉又向前挨近,伸手搀了黛玉的一只手,笑着:“我的五脏都碎了,你还只是哭……”
  黛玉将手一摔:“谁同你拉拉扯扯的!一天大似一天,还这么涎皮赖脸,连个道理也不知道……”
  “好了!”门口一声带笑的喊叫,冷不防把宝、黛两人吓了一跳。两人同时回头看,只见凤姐跳了进来,拍手笑道:“老太太那里抱怨天,抱怨地,叫我来瞧瞧你们好了没有。我就说不用瞧,过不了两天,自己就好了。果然应了我的话。也没见你们两个人,三天好了,两天恼了,越大越成了孩子了!有这会子拉着手哭的,昨儿为什么成了乌眼鸡呢?”说着拉了黛玉往外走:“快跟我见老太太去,叫老人家放心。”
  黛玉回头叫:“紫鹃,雪雁!”
  风姐:“又叫他们作什么?有我伏侍你呢。”拉了黛玉往外走。
  宝玉跟着出门。
  2 贾母房内
  凤姐拉着黛玉笑嘻嘻地走进来:“我说他们不用人费心,自己就会好的。老祖宗不信,一定叫我去说合。我到那里一看,谁知两个人正在一处对赔不是呢,对笑对说,象是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——两个都扣了环了。”
  满屋的人都哄地笑起来。
  黛玉低着头,一言不发,挨着贾母慢慢坐下。
  宝工笑嘻嘻地凑到宝钗身边:“昨日大哥的生日,正赶上我身上不好,也没磕个头去。大哥若恼了,姐姐替我分辩分辩。”
  宝钗一笑:“这就不必了,你就是要去也不敢惊动,何况身上不好。”
  宝玉又笑着:“姐姐怎么不看戏去?”
  宝钗话里有话地:“我怕热,看了两出,就推说身上不好,出来了。”
  宝玉略有些尴尬地搭讪着:“怪不她们拿姐姐比杨贵妃,原来也体丰怯热。”
  黛玉趁意地微微一笑。
  宝钗脸一红,冷笑一声:“我象杨贵妃,只可惜没个好哥哥好兄弟作杨国忠的!”
  宝玉一时话塞。
  丫鬟靛儿跑到宝钗跟前:“我的扇子不见了,必是姑娘藏了我的,好姑娘,赏我吧。”
  宝钗指着靛儿:“你可仃细着!我平日和谁玩笑过?你去找素日和你嘻皮笑脸的姑娘,该问他们去!”
  宝玉越发尴尬,扭过头去装作和探春说话。
  黛玉瞥了一眼宝玉,便笑问宝钗:“宝姐姐,你方才听了两出什么戏?”
  宝钗看了看黛玉:“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,后来又赔不是。”
  宝玉扭过头来笑:“姐姐通今博古,怎么连这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?这叫《负荆请罪》。”
  宝钗一笑:“原来这叫《负荆请罪》!你们通今博古,知道‘负荆请罪’,我就不懂什么是‘负荆请罪’!”
  宝玉和黛玉顿时羞红了脸。
  凤姐观察着宝、黛、钗,笑了笑:“你们大暑天,谁还吃生姜呢?”
  一个丫头:“没人吃生姜。”
  凤姐用手摸着腮:“既然没人吃生姜,怎么这么热辣辣的?”
  黛玉低头无语。
  宝玉低头无语。
  宝钗若无其事地又一笑。
  众丫鬟莫名其妙地面面厮觑。
  3 大观园内
  赤日当空,浓荫匝地,满耳蝉声,寂无人语。
  宝玉背着手走过来,到一棵树荫卞站住,向树顶望望:树梢一动不动,一丝风也没有。
  宝玉打开折扇,使劲搧了几下,仍有汗珠从额角流下来。
  四周蝉声一阵高过一阵
  百无聊赖的宝玉又慢慢向园门走去。
  4 贾母院东侧穿堂外
  宝玉从穿堂走出来,懒洋洋地在廊檐下站住。
  一个婆子在檐下盘着一只脚,伸着一只脚打盹,并未发觉宝玉。
  宝玉低头看了一眼婆子,皱皱眉,又抬头向北望,只见凤姐的院门虚掩着,无任何动静。
  宝玉想了想,摇摇头,往东走进一座小角门。
  5 王夫人院内
  宝玉从西边角门走过来。
  廊荫下,几个丫鬟手拿针线活儿在打盹儿。
  宝玉悄消从她们身旁走过,进了上房门。
  6 王夫人房内
  宝玉悄俏走进来。
  只见王夫人躺在凉榻上睡着。金钏坐在旁边给王夫人捶腿,也乜斜着眼乱恍。
  宝玉蹑手蹑脚地走到金钏跟前,伸手把她耳上戴的坠子往下一摘。
  金钏睁开眼睛,见是宝玉,微微一笑。
  宝玉笑着悄声:“就困成这个样儿?”
  金钏又抿嘴一笑,悄悄向他摆手,让他出去,仍慢慢合上眼睛。
  宝玉恋恋不舍地看着金钏,金钏合着眼并不看他。
  宝玉探着头把眼光移向王夫人,王夫人均匀地呼吸着,似已睡实。
  宝玉拿起自己的荷包,从里面拿出一粒香雪润津丹,悄悄向金钏口里送去。
  金钏并不睁眼,嘴唇动了一下,噙住。
  宝玉上来拉住金钏的一只手,悄悄笑着:“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到怡红院去,咱们天天在一处。”
  金钏依旧闭着眼捶腿,不答理。
  宝玉又凑近金钏:“一会儿等太太醒了我就说。”
  金钏睁开眼,笑着把宝玉一推,悄声:“你忙什么?‘金簪子掉在井里头——有你的只是有你的’。……我告诉你个巧宗儿——你往东小院子里去拿环哥和彩云去。”
  宝玉涎着脸笑着:“管他们去呢!我就守着你。”
  冷不防,王夫人一个翻身坐起来,狠狠照金钏脸上“啪”地就是一个大嘴巴!
  宝玉和金钏一下子吓愣了。
  王夫人指着金钏:“下作的小娼妇!好好的爷们,都叫你教坏了!”
  宝玉一转身,溜出门去。
  金钏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,一声不敢言语。
  玉钏等四五个小丫头听见动静,连忙走进屋来。
  王夫人指着玉钏:“玉钏!把你妈叫来,快把你姐姐带出去!”
  玉钏迟疑一下,未动。
  王夫人气的用手捶着床:“快去!死蹄子们!快把白老媳妇给我叫来!”
  玉钏和一个丫头,连忙出门。
  金钏咕咚一声跪在地上:“太太,好太太,饶我这回吧!我再不敢了。太太要打要骂,要杀要剐,只管发落就是了,千万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……”说着呜呜大哭。
  7 大观园门
  宝玉满脸晦气,垂着头走进园门。
  8 王夫人房内
  金钏跪着哭诉:“……太太,我跟了太太十来年,太太的恩德我一辈子不忘,这会儿把我撵出去,我还怎么见人呢!太太,求太太饶我,我伏侍太太一辈子……”
  金钏之母白老媳妇在玉钏带领下,进门来规规矩矩地站住:“太太。”又瞧瞧跪在地下的女儿。
  王夫人冲着白老媳妇,又指着金钏:“瞧瞧你养的这个好闺女!……”气得说不出话。
  白老媳妇也咕咚一声跪下:“太太……”
  王夫人:“快带出去!”
  金钏回头看看母亲,她母亲可怜巴巴地跪在地下垂着头……。
  金钏正过头来,揩干泪水,脸色苍白……
  玉钏也跪在地上。
  王夫人怒气不减:“走!别让我再看着你们恶心!”
  金钏含羞忍辱地磕了一个头,慢慢站了起来。
  9 大观园内蔷薇架旁
  宝玉抬头看看天上几片飘动的乌云,垂头丧气地走过来。
  蔷薇花枝繁叶茂,花儿却已枯萎。
  宝玉走过蔷薇架旁站住,细听,隔着竹篱和蔷薇架,似乎有人抽泣哽咽。
  宝玉隔着竹篱看过去,影影绰绰见一个女孩在蔷薇架另一侧地上蹲着,似乎在用簪子在抠土,并有抽泣之状。
  宝玉提起精神,趴在竹篱洞上望,刚要张口说什么,又赶紧把口闭上,摇摇头,见这个女孩面生,不认识。
  那女孩似乎在地上用簪子画着什么。
  头上,一块块乌云在聚拢……
  宝玉又换了一个较大的篱笆洞细看,才发现这是个很美的姑娘,眉蹙春山,眼颦秋水,面薄腰纤,袅袅婷婷,大有林黛玉之态。这越发引起宝玉的兴趣,痴痴地看。
  那姑娘在地上一直一划一点一勾地画。
  宝玉也随着在手心依样画。
  那姑娘深深叹口气。
  宝玉向地上细看,发现清清楚楚的一个“蔷”字,又一“蔷”字,还是一个“蔷”字……
  宝玉琢磨着……
  啪哒啪哒,……几粒大雨点滴落宝玉周围。
  宝玉丝毫不觉,依旧看那个姑娘在地上划“蔷”字。
  雨大起来,只见那姑娘头上滴下水来,纱衫顿时湿了……
  宝玉禁不住向姑娘:“快别写了,下雨了,身上都湿透了!”
  那姑娘冷不防被吓了一跳,回头透过雨中的蔷薇花架向宝玉这边看,只看见宝玉的半边脸,便笑着说:“多谢姐姐,难道姐姐头上有什么遮雨的?”
  宝玉低头一看,自己衣服上也往下淌水,浑身湿得精透,说声“不好”,抬腿就往回跑。
  10 怡红院院中
  院内充满女孩子们嘻嘻哈哈的欢笑声。
  雨不停地下着。
  宝官、玉官两个小戏子和秋纹、碧痕、坠儿等八九个丫头,把十几只绿头鸭、花鸂鶒、彩鸳鸯围住,捉的捉,赶的赶,在院中积水内嬉闹,叫个不停,笑个不停。
  袭人、晴雯、麝月等几个大丫头站在游廊上看着笑。
  “梆梆!”门外有人敲门。
  但敲门声被姑娘们的说笑声盖住,谁也没听见。
  11 怡红院内
  袭人笑着:“谁这会子叫门,没人开去。”
  “梆梆”又是两声,又传进一声:“是我!”
  麝月:“是宝姑娘的声音。”
  晴雯:“胡说!宝姑娘这会儿做什么来。”
  袭人向大门走去:“让我隔着门缝瞧瞧,可开就开,要不可开,就叫他淋着去。”
  袭人扒着门缝往外一瞧,只见宝玉被浇得落汤鸡一般站在门外,头上脸上往下淌水,冷得直打寒战……
  袭人赶紧打开门,笑得弯着腰拍手:“这么大的雨胡跑什么?那知道是爷……”
  宝玉气哼哼地闯进门来,抬腿就是一脚,骂着;“下流的东西们!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……”一低头看清了被踢的原来是袭人。
  袭人“哎哟”一声捂着肋下,弯下腰去,哭了。
  宝玉连忙上来扶住,笑着:“哎哟,原来是你,踢在哪里了?”
  袭人见其余的丫头们都围上来看,又是疼,又是羞.又是气,尽力克制着自已,勉强直起身来,笑笑:“没踢着,还不进去换衣裳去。”
  宝玉歉疚地看着袭人。
  袭人支撑着推宝玉进房。
  12 宝玉卧室(夜)
  昏黄的灯光照着四壁。
  袭人睡在床上,紧紧地皱眉,突然“哎哟”一声。
  宝玉从床上抬头,观察着袭人。
  袭人滚动一下,又“哎哟”一声,咳了两下,一口痰吐在地上。
  宝玉掀被下床,拿起灯悄悄走到袭人床前来照。
  袭人在枕上动了一下,睁开眼睛,见宝玉站在床前,倒吓了一跳:“作什么?”
  宝玉俯身疼爱地:“你方才直‘哎哟’,必是踢重了,我瞧瞧。”
  袭人:“我头上发晕,嗓子里又腥又甜,你照照地下吧。”
  宝玉拿着灯往地下照:一口鲜红的血吐在地上!
  宝玉慌张起来:“哎呀!血!可了不得了!”
  袭人也抬身往地下看,怔怔地看了半天,一头倒在枕上,流出泪来。
  宝玉举着灯,越发慌起来,也要哭:“你心里觉得怎么样?”
  袭人勉强笑笑:“好好的,觉得怎么样呢。”
  宝玉:“我叫人烫黄酒,要山羊血黎洞丸来。”转身要走。
  袭人伸手拉住宝玉的手,笑着:“别去。你这一闹,大家不得安宁,倒抱怨我轻狂,你也不好,我也不好。正经明儿打发小子问问王太医去,弄点药吃吃就好了。”
  宝玉想想,点点头,放下灯,走去倒茶水。
  袭人看着宝玉。
  宝玉端茶过来,袭人起身漱漱口,宝玉又扶她躺下。
  袭人见宝玉仍站在床前,便对他说:“明儿是端阳节,太太要治酒席请薛姨太太,你少不得要去作陪的,快去睡吧。”
  宝玉仍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她。
  13 怡红院宝玉书房
  宝玉无精打彩地走进来。
  晴雯笑吟吟地迎上来:“二爷,今儿的节酒吃得痛快吧?”
  宝玉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上,打开扇子搧着。
  晴雯拿过一件衣服来:“二爷,换衣服。”
  宝玉怔怔地不动。
  晴雯故意大声:“二爷!”
  宝玉懒懒地站起来,晴雯替他换衣服,不防把桌上那把折扇碰落地上,“啪”地把几股扇骨摔断。
  宝玉摇头叹气:“蠢才,蠢才!将来怎么办?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,难道也这么顾前不顾后的?”
  晴雯一甩手,冷笑:“二爷近来气大得很,动不动就给脸子瞧。前儿连袭人都打了,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。要踢要打凭爷去!跌了把扇子算得什么?先时连那些玻璃缸、玛瑙碗也不知打坏了多少,也没有个大气,这会子为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。”
  宝玉气得说不出话,只是眨眼睛。
  晴雯瞥了一眼宝玉:“何苦来!要嫌我们就把我们打发了,再去挑好的使,好离好散的,岂不好?”
  宝玉站起来,气得浑身乱战:“你,你们不用忙,将来早晚有散的日子!”
  袭人忙忙走进来:“好好的,又怎么了?可是我说的——一时我不到,就有事故。”
  晴雯冷笑:“姐姐既会说,就该早来。自古以来,就你一个人会伏侍爷的!你伏侍得好,昨日才挨窝心脚,我们不会伏侍的,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!”
  袭人想说什么,见宝玉脸都气黄了,强忍住上来推推晴雯:“好妹妹,你出去逛逛,就算是我们的不是。”晴雯一撇嘴,冷笑:“‘我们’?我倒不知道‘你们’是谁,别让我替你们害操了!明公正道,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,就称起‘我们’来了!”

  袭人羞得满脸紫胀,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。
  宝玉在旁一顿脚:“你们气不忿,我明儿偏抬举她!”
  袭人拉住宝玉的手劝道:“她是个糊涂人,你和她分证什么?”
  晴雯冷笑:“对,我是糊涂人,‘你们’是明白人,哪里配和我说话呢!”
  袭人有些急了:“姑娘是和我拌嘴呢,还是和二爷拌嘴呢?要是心里恼我,只和我说,犯不着当着二爷吵。总是这么夹枪带棒的,到底是什么主意?我就不说,让你说去。”说着便往外走。
  门外的一群丫头听屋里吵起来,都堵在门口向里看,不敢进来。
  宝玉向晴雯走近一步:“你也不用生气,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。你如今也大了,我回太太去,打发你出去好不好?”
  晴雯听了这话,哭着:“我为什么出去?要嫌我,变着法儿打发我出去,我也不去。”
  宝玉:“你这么吵闹,一定是想出去了。不如我回太太,打发你去吧。”说着要往外走。
  袭人忙回身拦住,笑着:“往哪里去?”
  宝玉:“回太太去。”
  袭人笑着:“好没意思!吵这么两句,就真去回,你也不怕臊了?再说,你这会子急急地当一件正经事去回,岂不叫太太犯疑?”
  宝玉:“我就说是她自己闹着要去的。”
  睛雯呜呜哭起来:“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?你生了气,就拿这话压派我。你只管去回,我一头碰死也不出这个门。”
  宝玉:“这也怪了,你不想去,又闹什么?我经不起这吵闹,还是去了干净。”说着就往外走。
  袭人见拦不住,拉着宝玉跪在地上。
  门外站着的碧痕、秋纹、麝月等一群丫头见袭人跪下,也一齐拥进来跪在地上。
  宝玉忙把袭人扶起来,长叹一口气,坐在床上,头也不抬,向跪在地上的丫头们打手势,叫她们起去。
  丫头们悄悄起身,走出门去。
  宝玉:“叫我怎么才好?为你们我把这颗心操碎了,也没个人知道!”说着滴下泪来。
  袭人看宝玉哭,也哭了。
  晴雯站在一旁抽抽搭搭地哭个不住,刚要说什么,只见黛玉笑嘻嘻地走进来。
  黛玉把宝玉、袭人、晴雯逐个看一遍,笑着:“哟,大节下好好的怎么哭起来了?难道是为争粽子吃争恼了不成?”
  说的宝玉和袭人“嗤”一声笑了。
  黛玉:“二哥哥不告诉,我也知道。”说着拍拍袭人肩膀,笑着:“好嫂子,必是你们两个拌了嘴了,告诉妹妹,替你们和劝和劝。”
  袭人害羞地推着黛玉:“林姑娘闹什么!我们不过是个丫头,姑娘只是混说。”
  黛玉笑着:“丫头?我可早就拿你当嫂子待了。”
  宝玉向黛玉笑着:“何苦来,你又替她招骂名儿。饶这么着,还有人说闲话,还搁得住你再说她。”
  袭人笑向黛玉:“姑娘不知道我的心事。除非一口气不来,死了倒也罢了。”
  黛玉笑:“你死了,别人不知怎么样,我就先哭死了。”
  宝玉:“你死了,我就作和尚去。”
  袭人笑着向宝玉:“你老实些吧,何苦还说这些话!”
  黛玉向宝玉把两个指头一伸,抿着嘴笑:“作了两个和尚了。从今后我记着你作和尚的遭数儿。”
  宝玉略一想,嘿嘿一笑。
  麝月匆匆走进来:“二爷,薛大爷打发婆子来,请你过去吃酒去。”
  宝玉摆摆手:“就说我病了,不去了。”
  袭人上来推他:“去吧。好好的,说你病,谁信?刚生了气,过去散散心也好。”
  宝玉扭不过,只好站起来。
  黛玉瞅着宝玉:“快去吧,吃酒是小事,过去看看你宝姐姐倒是真的。”说完咯咯一笑。
  宝玉回头看了黛玉一眼,见袭人、晴雯在跟前,不好说什么,就被袭人推着向门外走去。
  14 怡红院中(黄昏)
  西天燃烧着一片灿烂的晚霞,怡红院中处处笼罩着一层橙红的颜色。
  海棠树下摆着一副乘凉的枕榻,榻上睡着一个人。
  喝得半醉的宝玉走进院来,在榻沿上坐下,推着那人:“心口疼得好些了?”
  那人翻身起来:“何苦来,又招我!”
  宝玉定睛一看,原来是晴雯。宝玉将她一拉,在身旁坐下,笑着:“你的性子越发娇惯了,早起跌了扇子,我不过说了一句,你就说上那些话。你说我也罢了,又括上袭人,你白己想想,该不该?”
  睛雯一扭身子:“怪热的,拉拉扯扯叫人看了象什么!我这身子也不配坐在这里。”
  宝玉笑:“既然不配,你为什么睡着呢?”
  晴雯“嗤”地又笑了:“你不来,就使得;你来了,就不配了。起来,让我洗澡去。才刚鸳鸯送了好些果子来,都湃在那水缸里呢,叫麝月他们打发你吃。”
  宝玉笑着:“既这么着,你洗洗手,去把果子拿来咱们一起吃。”
  晴雯笑着:“我毛手毛脚的,连扇子都跌了,还配侍候吃果子?若再打了盘子,二爷还更不得了呢。”
  宝玉笑着:“你爱打就打,这些东西原不过是供人所用,你爱这样,我爱那样,各自性情不同。比如那扇子原是扇风的,你要撕着玩也可以,只是别生气时拿它出气就行。……”
  晴雯笑:“既这么说,你就把扇子拿来给我撕,我是最喜欢撕的。”
  宝玉笑着把手中的扇子递给她。
  晴雯接过来“嗤”地一声撕成两半,接着又“嗤嗤”地撕了几声。
  宝玉笑着:“撕得好,撕得好,再撕响些!”
  麝月过来笑着:“我劝你们少作些孽吧。”
  宝玉上来一把将麝月手里的扇子夺过来递给晴雯。
  晴雯接过来又“嗤”地一声撕成两半。
  宝玉和晴雯相视哈哈大笑。
  麝月:“这是怎么说,拿我的东西开心?”
  宝玉笑着指屋子里:“打开扇子匣子你拣去,什么好东西!”
  麝月:“这么说,那就把扇匣子搬出来,让她尽力撕,不是更好?”
  宝玉笑着:“你就搬去。”
  麝月:“我可不造这个孽。她也没折了手,叫她自己搬去。”
  晴雯笑得倚在床上:“我也乏了,明儿再撕。”
  宝玉高兴地:“古人说:千金难买一笑。几把扇子值几个钱?”
  袭人笑呵呵地走来。
  麝月连忙把地上的两把坏扇拣起。
  宝玉笑着对袭人:“你来晚了,一场好戏你没得看着。”
  袭人:“你们能有什么好事,我不惜得看!我倒告诉你一件好事,史大姑娘来了。”
  宝玉:“真的?”说着站起来要走:“我去看着。”
  袭人一把将他拉住:“你就一天这么忙忙叨叨的。这么晚了,还去干什么?她说明儿就进园子来看咱们。”
  15 大观园蔷薇花架旁
  湘云带着丫鬟翠缕兴冲冲地走来。
  湘云突然站住,看着蔷薇架下。
  蔷薇架下宝玉曾站过的地方有个金晃晃的东西。
  湘云指着那东西向翠缕:“翠缕!你瞧那是谁掉的首饰,快去拣起来。”
  翠缕跑过去,拣起来看看,用手攥着背在身后,向湘云走来。
  湘云伸手要看。
  翠缕那只手仍背在身后,用另一只手拿起湘云佩的麒麟细细地瞧。
  湘云:“是什么?快叫我看。”
  翠缕调皮地:“是件宝贝,姑娘瞧不得。”说着把背后那只手伸到前面。
  湘云定睛细看:是一只文彩辉煌的金麒麟,比自己佩的那个又大又有光彩。
  翠缕又拿起湘云佩的那只金麒麟同自己手中的比着:“姑娘带的这只象是个母的,这只倒象个公的。”
  湘云照翠缕脸上碎了一口,登时羞红了脸:“下流东西!胡说什么?越说越不象人话了。”说着把翠缕手中的麒麟拿过来托在掌上,默默看着出神。
  “云妹妹!知道你来,我们等你半日了,怎么在这毒日头底下晒着。”
  湘云连忙把金麒麟藏起,拾头见是宝玉,笑着:“二哥哥,你一向好,我正要到你们那里去呢。”
  宝玉笑着:“快走,快走,袭人正盼你呢。”
  说着一齐向怡红院走去。
  黛玉远远走过来。
  宝玉和湘云说说笑笑向前走。
  黛玉隐在一棵大树浓荫下,眼巴巴地看着宝玉和湘云走进怡红院门。
  16 怡红院宝玉书房
  宝玉对湘云:“你该早来,我得了一件好东西,专等你呢。”一边说一边在身上摸。
  湘云好奇地看着他。
  宝玉摸了半天,“啊呀”一声掏出空手来,问袭人:“那个东西你收起来了么?”
  袭人:“什么东西?”
  宝玉:“就是前儿得的那个麒麟。”
  袭人:“你天天带在身上的,怎么问我?”
  宝玉懊丧地一拍手:“坏了,这可丢了,到哪里找去!”说着就要往外走。
  湘云伸手栏住他:“你几时又有了麒麟了?”
  宝玉:“前儿好容易得的,不知多早晚儿丢了。我也糊涂了。”
  湘云笑着:“幸而是玩的东西,就这么慌张。”说着伸出手来:“你瞧瞧,是这个不是?”
  宝玉笑逐颜开,伸手来拿:“亏你拣着了。你是在那里拣的?”
  湘云笑着:“幸而是这个,明儿当官若是把印丢了,难道也就罢了不成?”
  宝玉笑了笑:“丢了印倒是平常,若丢了这个,我就该死了。”
  麝月走进来,对宝玉:“老爷的小厮来说,兴隆街的大爷来了,老爷叫二爷出去会会。”
  宝玉一团高兴顿时飞散,脸色冷落下来。
  湘云:“哪儿又钻出个兴隆街的大爷?”
  宝玉:“就是那个给林妹妹作过老师的贾雨村,如今当了官儿,真讨厌!”
  袭人拿来衣服。
  宝玉一边蹬着靴子一边抱怨:“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,回回定要见我。”
  湘云摇着扇子,笑着:老爷看你能会宾接客,才叫你去呢。”
  宝玉摇头:“哪里是老爷,都是这个贾雨村自己请我去见的。”
  湘云带着玩笑的意味:“主雅客来勤嘛,自然他见你有许多好处,才要会你。”
  宝玉不耐烦地:“罢,罢。我也不敢称雅,不过是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,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。”
  17 怡红院门外
  黛玉悄悄地走进怡红院门。
  18 怡红院宝玉书房
  湘云笑着:“你还是这个性情不改。如今大了,你就不愿读书考举人进士的,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作宰的人们,谈谈讲讲仕途经济学问,也好将来应酬世务。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什么!”
  宝玉登时撂下脸来:“姑娘请到别的姐妹屋里坐坐,仔细我这里污了你知仕途经济学问的。”
  袭人:“云姑娘快别说这些话……”
  19 宝玉书房窗外
  黛玉在侧耳细听。
  窗里传出袭人的声音:“……上回宝姑娘也说了一回仕途经济的话,他也不管人脸上过得去过不去,咳了一声,拿起脚就走了。宝姑娘登时羞得脸通红。多亏宝姑娘有涵养,心地宽大。那要是林姑娘,又不知闹得怎么样,哭得怎么样呢……”
  黛玉蹙蹙眉头。
  20 宝玉书房内
  宝玉:“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没有?林姑娘压根儿就不说这些混帐话。若她也说过这些混帐话。我早就和她生分了。”
  21 宝玉书房窗外
  黛玉听到宝玉的话陡然一惊,惊喜、悲叹的表情在脸上转换,激动的几乎有些站立不住,用一只手扶住墙,点头沉思……
  (黛玉深情的心声):“果然我的眼力不错,素日认他是个知己,果然是个知已。你我既为知己,又何必有金玉之论?又何必来一宝钗?……”
  檐间垂下一绺蛛丝,一瓣枯萎的花粘在上面,在黛玉的头顶晃动。
  窗下花盆中开着两朵并蒂花,一朵开得正艳,一朵已开始凋谢。
  黛玉略显苍白的脸闪过近平无望的情绪,点点泪珠滚落下来,一回身急急向大门走去。
  22 大观园翠烟桥畔
  黛玉低着头慢慢向前走,边走边拭泪。
  宝玉从后面追上来:“妹妹往那里去?”走到黛玉身旁:“怎么又哭了?又是谁得罪你了?”
  黛玉回头站住,勉强笑着:“好好的,谁哭了。”
  宝玉笑着:“你瞧瞧,泪珠儿还没干,还撒谎呢。”一面说着伸手要给黛玉擦泪。
  黛玉连忙退后两步:“你又要死了!又这么动手动脚的!”
  宝玉笑着:“说着话就忘了情,也就顾不得死活了。”
  黛玉:“你死了倒算不了什么,只是丢下什么金啊,又是什么麒麟啊,可怎么办昵?”说完瞧着宝玉。
  宝玉急了:“你说这话,到底是咒我呢,还是气我呢?”
  黛玉一低头,连忙陪笑:“你别着急,是我说错了。这有什么,看你筋都暴起来,急得一脸汗。”说着禁不住近前伸手替宝玉擦脸上的汗。
  宝玉盯盯地瞧着黛玉,一字一顿地:“你放心。”
  黛玉听了一怔,半响,温情地:“我有什么不放心的?我不明白这话,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?”
  宝玉叹了口气:“你真的不明白这话?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?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,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。”
  黛玉试探地:“我真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。”
  宝玉:“好妹妹,你别骗类。你若真不明白这话,不但我素日的心白用了,并且连你素日待我的一片心也都辜负了。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缘故,才弄了一身病,但凡宽慰些,这病也不会一天重似一天。”
  黛玉听了这话,如轰雷掣电,似有千万句话要说,但一字也吐不出,眼睛里转着泪花,怔怔地看着宝玉。
  宝玉也有万语千言,一时不知从那句说起,只是怔怔地望着黛玉。
  黛玉低着头“咳”了一声,不觉两眼滚下泪来,转身就走。
  宝玉上前一把拉住:“好妹妹,我说一句话再走。”
  黛玉一面拭泪,一面轻轻把宝玉的手推开,声音有些颤抖:“有什么可说的,你的话我早知道了。”边说边头也不回地走去。
  宝玉望着走去的黛玉,呆呆地站着。
  袭人手里拿了一把扇子,悄悄来到宝玉身旁站住,看看走远的黛玉,又看看呆立的宝玉,眨眨眼睛琢磨一会儿,把手中的扇子向宝玉一伸:“带了扇子去。”
  宝玉已出了神,一把拉住袭人:“好妹妹,我这多年的心事,从来也不敢说,今儿我大胆说出来,死也甘心!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病,只怕等你的病好了,我的病才得好……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!”
  袭人听了这些话,吓得眼睛都直了,慌张地向两旁望望,赶紧推宝玉:“神天菩萨,可坑死我了!这是哪里的话?”
  宝玉一愣。
  袭人继续推他:“你是中了邪了?还不快去!”
  宝玉突然醒悟过来,羞得满脸紫胀,夺过扇子,三脚两步地走了。
  袭人呆呆望着走去的宝玉……
  突然一声:“大毒日头底下,出什么神呢?”
  袭人吓了一跳,转身见宝钗笑吟吟地走来。
  袭人连忙笑着:“那边有两个雀儿打架,怪好玩的,就看住了。”
  宝钗:“宝兄弟这会子穿了衣服,忙忙地哪里去了?”
  袭人:“老爷叫他去。”
  宝钗:“哎哟!别是又叫去教训他吧?”
  袭人笑着:“不是这个,说是什么贾雨村要见他。”
  宝钗想了想:“就是原来应天府那个贾雨村?”
  袭人:“许是吧。”
  宝钗:“这个贾雨村也真没意思,这么暑热黄天的,不在家凉快,还跑什么!”
  袭人笑着:“谁说不是。”
  一句话没说完,一个老婆子慌慌张张走过来:“这是从哪里说起!金钏姑娘好好的跳井死了!”
  袭人一惊:“哪个金钏?”
  老婆子:“哪里还有两个金钏?就是太太屋里的。前儿不知为什么撵她出去,在家哭天哭地的,昨儿找她不见了。刚才有人在东南角上井里打水,见一个尸首,赶紧喊人捞出来,谁知就是金钏!已是不中用了。”说完叹气,抹泪。
  宝钗惊愕地:“这真奇了!”
  袭人捂着脸哭出声来。
  23 王夫人房内
  王夫人坐在炕上独自垂泪。
  宝钗悄悄走进来。
  王夫人抬头,眼上挂着泪痕:“你从哪里来?”
  宝钗:“从园子里来。”
  王夫人:“你可知道一桩奇事?金钏忽然投井死了。”
  宝钗:“怎么好好的就投井?这也奇了。”
  王夫人:“前儿她把我的一件东西弄坏了,我一时生气,打了她几下,撵了她出去。只想气她两天还叫她上来,谁知她气性大,就投并死了。这岂不是我的罪过?”
  宝钗:“姨娘是慈善人,固然这么想。据我看来,也许是在井前憨玩,失了脚掉下去的;就算是生气跳了井,也不过是个糊徐人,死了也不可惜。”
  王夫人点头叹气:“话虽这么说,到底我心不安。”
  宝钗:“姨娘也不必十分过不去,不过多赏她家几两银子发送她,也就尽了主仆之情了。”
  王夫人:“刚才我赏了她娘五十两银子,还想把你妹妹们的新衣服拿两套给她作妆裹,可巧都没做新衣服,只有你林妹妹……”
  宝钗连忙接过:“我前儿刚做两套新的,拿来给她岂不省事?”
  王夫人:“难道你不忌讳?”
  宝钗笑着:“姨娘放心,我从来不计较这些。”说着往外走。
  24 蘅芜苑宝钗卧室
  宝钗看着莺儿从箱子里拿出两套新衣,用包袱包好。
  25 王夫人房内
  宝钗和两个抱着衣包的丫鬟进门来。
  王夫人正同宝玉说什么,见宝钗进来,立即住口。
  宝钗向宝玉看去,宝玉正在王夫人身旁坐着垂祖。
  宝玉见宝钗进来,慢慢站起,擦擦眼泪,悄悄溜出去。
  26 荣府大厅东侧
  宝玉五内摧伤,垂头叹气,茫然向前走……
  (闪回)金钏拉着宝玉,悄悄笑着说:“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,你吃不吃?”
  {闪回)宝玉把香雪润津丹送到金钏口中……
  (幻觉)井台旁一张草席上躺着金钏水淋淋的尸体。
  “站住!”一声断喝把宝玉从迷惘状态中唤醒过来,原来他正同一个人撞个满怀。
  宝玉定睛一看,贾政正瞅着他,不觉倒抽一口冷气,垂手在一旁站住。
  贾政看了宝玉半天:“好端端的,你垂头丧气‘嗐’些什么?方才雨村来要见你,你好半天才出来,见了面,全无一点慷慨挥洒的谈吐,仍是葳葳蕤蕤。”
  宝玉垂首无言。
  贾政见宝玉惶悚无言,不免动起气来:“看你脸上一团思欲愁闷的气色,又嗐声又叹气,你有哪些不足?你还有什么不自在?无故这样,到底为什么?……”
  一个家人匆匆走过来:“回老爷:忠顺王府长史官来,要见老爷。”
  贾政一怔:“忠顺王府……?”稍犹疑一下,一扬手:“快请。”急急向外走。
  27 荣国府大厅
  贾政谦恭地路着忠顺王府长史官走进来。
  贾政陪着笑脸:“大人请坐。”
  长史官毫不客气地坐下。
  小厮献上茶来。
  长史官接茶:“下官此来,并非擅造潭府。皆因王命而来,有一件事相求。看王爷面上,敢烦大老爷作主,不但王爷知情,就连下官也感谢不尽。”
  贾政听了茫然不知头脑,连忙起身陪笑;“大人既奉王命而来,不知有何见谕,望大人宣明,学生好遵命承办。”
  长史官冷笑一声:“也不必承办,只要大人一句话就完了。”
  贾政越发摸不着头脑:“学生还请大人明示。”
  长史官呷了口茶:“我们府里有个做小旦的戏子琪官,一向好好在府里,如今三天五日不见回去。我们到各处访察,满城人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,他近日和尊府衔玉的那位令郎十分相好。下官听了,尊府不比别家,可以擅来索取,因此回明了王爷。王爷说:‘若是别的戏子昵,一百个也罢了。只是这琪宫儿,随机应答,谨慎老诚,甚合我老人家的心,断断少不得这个人。’”

  贾政听得目瞪口呆。
  长史官冷笑着,软中带硬地:“因此,恳求老大人转谕令郎,把琪官赐还,一则可慰王爷谆谆奉恳,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。”说完打了一躬。
  贾政连忙还礼,转身对门外,气得有些颤抖:“来呀!”
  两个小厮应声进门。
  贾政:“叫宝玉来!”
  28 大观园门外
  宝玉垂着头正向园门走。
  两个小厮跑上来:“二爷,老爷找。”
  宝玉一惊。
  29 大厅内
  两个小厮随着宝玉走进来。
  宝玉走上前,向长史官深施一礼,又向贾政施礼,然后侧身站立。
  贾政压抑着愤怒,指着宝玉:“该死的奴才!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,怎么又做出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来!你知道这琪宫是谁?他是忠顺王爷驾前奉承的人!你是何等草芥,无故引逗他出来,如今连累到我!”

  宝玉听了吓了一跳,连忙答:“没有这回事。实在不知道这‘琪官’是谁,听都没听说过,又怎么说得上‘引逗’?”
  长史官看着宝玉冷笑:“公子就不必掩饰了。或者隐藏在家,或是知道他的下落,早说出来,我们也少受些辛苦,就感念公子之德了。”
  宝玉向长史官恳切地:“请大人再察:也许是讹传,也说不定……”
  长史官向着宝玉点头冷笑:“下官既然找到尊府,必定要有证据,公子何必抵赖?”说着看看贾政:“一定要当着老大人说出来,公子岂不吃亏?”说完莫测高深地微笑。
  贾政向长史官陪笑:“大人请吃茶。”转过身怒斥宝玉:“快向大人如实说清楚!”
  宝玉后退半步,惶恐地摇头。
  长史官皱一皱眉头,放下茶杯站起来,指着宝玉腰身,一字一板地:“公子既然不认识这个人,那么请问:琪官那条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?”
  宝玉听了一惊,垂首无言,默默思忖……
  贾政气得浑身发抖:“作孽的畜牲!还不快说!”
  宝玉偷眼看了一下贾政,吓得无地自容,慌乱地:“大人既知他的底细,怎么连他买房舍的事倒不知道……
  听说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,他在那里置了几亩地、几间房舍,也许在那里……”
  长史官笑笑:“这么说,一定是在那里。”说着站起身:“下官且去找一回,若有便罢;若没有,还要来请教。”说着便往外走。
  贾政连忙送客,回身对宝玉:“不许动!回来有话问你!”又急急送长史官出去。
  30 荣府仪门外
  贾政谦恭地拱手送客。
  长史官坐上轿,向大门走去。
  贾政此时已气得脸黄口歪,转身进门。
  31 荣府仪门内
  贾政刚进门,忽然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咕咚咕咚一阵乱跑……
  贾政喝令:“站住!”又大声令自己身旁的小厮;“给我打!快打!”
  贾环吓得规规矩矩站住,低下头。
  贾政走进一步:“你跑什么?那些带你的人也不管你,由你野马一般!”又怒喝左右的小厮:“把跟他上学的人给我找来!”
  贾环瞅了一眼贾政:“本来没跑,刚才从那井边上一过,井里捞出来一个淹死的丫头。”边说边比划着:“头泡得这么大,身子这样粗,实在怕死人,所以才跑过来。”
  贾政:“真的?”
  贾环:“请老爷问他们。”说着指白己的小厮。
  贾政十分惊疑:“好端端的,谁去跳井?”他额上的青筋根根暴突,脸上的表情由盛怒转向灰暗……
  (贾政沉痛的心声:)“自祖宗以来,我家皆是宽厚以待下人,从无这种事情…… 若外人知道,祖宗颜面何在!”
  贾政突然高叫:“叫贾琏、赖大来!”
  几个小厮答应着刚要走。
  贾环上前拉住贾政的袍襟,贴膝跪下:“父亲不用生气。这事除太太房里人,别人一点也不知道。我听我母亲说……”说到这里停住,回头四顾。
  贾政把小厮们扫视一遍,小厮们会意,一齐向后退去。
  贾环仰着头对贾政:“我母亲说,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,拉着金钏强奸不遂,把金钏打了一顿,金钏就赌气跳井死了。”说毕眨着眼睛看着贾政。
  贾政气得面如金纸,大喝一声:“拿宝玉来!”说着往前走,几乎把跪在脚下的贾环绊倒。
  32 贾政书房
  贾政一脚跨进门来,怒吼:“拿宝玉来!”
  詹光、单聘仁等十来个清客相公都站起来迎上去……
  贾政怒叫:“今日再有人劝我,我把这冠带家私都交给他和宝玉去!我免不得做个罪人,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,寻个干净去处,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!”
  众清客相公面面相觑,啖指咬舌,慢慢退出门外。
  贾政大口喘着粗气,直挺挺坐在椅子上,满面泪痕,一叠声叫着:“拿宝玉!拿大棍!拿绳子捆上!把各门都关上!有人往里头传信立刻打死!”
  33 大厅内
  从敞开的门中,可见宝玉在里面急得乱转。
  一个老态龙钟的婆子步履蹒跚地从门口走过。
  宝玉一眼瞥见婆子,一脚跨出门来拉住婆子,急得语气已不连贯:“快……快去告诉,老爷要打我……快去,快去,要紧,要紧……”
  显然婆子由于耳聋没听清,笑着对宝玉:“跳井?我知道了。跳井就让她跳去,二爷急什么?”
  宝玉急得对她喊:“你快去叫我的小厮来!”
  婆子侧着耳朵:“什么?‘了事’,有什么大不了的事!太太赏了衣服,又赏了银子,怎么还不了事?”
  宝玉急得干跺脚,正要张望,忽见贾政的几个小厮来到身旁:“二爷。”
  宝玉如兜头一飘冷水浇下来,直挺挺地站住……
  34 贾政书房
  几个小厮拥着宝玉走进来。
  贾政不容分说,指着宝玉大吼:“堵起嘴来!着实打死!”
  小厮们齐向贾政溜了一眼,七手八脚把宝玉按在一条凳子上,掌板的小厮举起大板不轻不重地打起来……
  宝玉挣扎两下,但一声未吭。
  贾政看着,气得火星乱迸,从椅子上跳起来,伸手夺过板子,一脚踢开掌板的小厮,狠命地抡起来……
  一板一声钝重而沉闷的回音……
  一板一声“哎哟”、“哎哟”的痛叫声……
  板子在空中飞舞……
  哀号声变成呻吟……
  35 贾政书房门外
  沉重的落板声和凄惨的号哭声一声声传出来……
  众清客相公们惶急不安地彼此看着。
  詹光赶紧拉过两个小厮,向他们耳语,推他们快走。
  两个小厮急急向院中跑去。
  詹光一招手,众清客相公一齐涌进书房门。
  36 贾政书房内
  清客相公们上来拉住贾政:“老世翁!”“老世翁息怒。”
  贾政怒视着清客们,气急败坏地:“你们问间他干什么勾当?可饶不可饶?素日都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,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!明日酿到他杀父弑君,你们才不劝不成!”
  众清客相公张口结舌,互相看看,又慢慢退出。
  贾政的板子又飞舞起来……
  37 贾政书房门外
  众清客相公刚退出门外,只见王夫人带着几名丫头急惶惶地走来。
  众清客和小厮们慌忙向两旁退避。
  王夫人顾不及这些,直向书房门奔去。
  38 贾政书房内
  贾政见王夫人进来,仿佛火上浇油一般,咬着牙下死力打起来……
  按着宝玉的小厮松开手向后退去。
  宝玉不动也不哼,似已昏死过去。
  王夫人跑上来托住贾政的板子,又死死抱住。
  贾政顿足摇头:“罢了!罢了!今日必定是气死我才罢!”
  王夫人哭着:“宝玉该打,老爷也要自重。况且炎天暑日的,打死宝玉事小,若是惹得老太太不自在了,岂不事大!”
  贾政脸已煞白,冷笑:“别说这话了!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,已经不孝了,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他,以绝将来之患!”又向小厮们怒喝:“拿绳子来!勒死他!”
  王夫人抱住贾政的双手哭着:“老爷,看在夫妻的分上,我已快五十的人了,只有这一个孽障。老爷要勒死他,就先勒死我,我们娘儿到阴司里也有个依靠……”说着伏在宝玉身上放声痛哭。
  贾政长叹一声,一屁股坐在椅子上,满脸泪水……
  李纨、凤姐、迎春、探春、惜春也悄悄走进来,围着王夫人站住,个个满脸凄惶,不敢吭声。
  王夫人慢慢解下宝玉的汗巾,褪下外面的裤子看,贴身的中衣已是鲜红粘湿的一片血渍。
  王夫人不禁放声大哭:“我的苦命的儿啊……珠儿,我的珠儿,若有你活着,就是打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……”
  李纨听王夫人哭出贾珠的名字,也禁不住掩面哭起来。
  凤姐、三春也暗暗垂泪。
  贾政泪流满面地低下头去。
  忽然一个丫头进来:“老太太来了。”
  房内众人皆是一愣。
  窗外传来颤巍巍的声气:“先打死我,再打死他,岂不就干净了!”
  贾政慌忙站起来,迎出门去。
  39 贾政书房门外
  贾母由丫头搀着,气喘吁吁地走过来。
  贾政上前陪笑:“大暑热天,母亲怎么亲自来了,有话只该叫儿子进去吩咐。”
  贾母站住,喘息了一阵,冲着贾政厉声叫着:“你原来是和我说话?我倒有话吩咐,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!你叫我和谁说去!”
  贾政连忙跪下:“为儿的教训儿子,也为的是光宗耀祖。母亲说这话,我做儿子的怎么禁得起?”
  贾母碎了一口:“我一句话你就禁不起,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,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?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,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!”说着滚下泪来。
  贾政继续陪着笑脸:“母亲也不必伤感,做儿的以后再不打他就是了。”
  贾母冷笑:“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赌气的。儿子是你的,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。我猜着你是厌烦我们娘儿们,不如我们赶早离了你,大家干净。”
  王夫人也从书房内哭着迎出来。
  贾母看了一眼王夫人,扬着头向家人们吆喝:“快给我预备骄马!我和你太太、宝玉立刻就回南京去!”
  家人们答应着:“是,是。”但并不动。
  贾母又对王夫人:“你也别哭了。你疼宝玉,将来他长大成人为官作宰的,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。如今不疼他,也许将来少生一口气呢!”
  贾政流泪叩头:“母亲这么说,贾政没有立足之地了!”
  贾母冷笑;“分明是你让我无立足之地,你反说起你来!我们回去了,你心里也就干净了!”转身又对家人:“快给我打点行李车轿,今儿我们就回去!”
  贾政又叩头。
  贾母忙挪步走进书房。
  40 贾政书房内
  围着宝玉的凤姐等人见贾母进来,连忙闪开。
  贾母盯盯看着趴在凳子上的宝玉,走过来抱住,呜呜哭起来。
  宝玉已是昏迷不醒。
  王夫人和李纨过来搀起贾母,贾母依旧流着泪。
  几个丫头婆子过来要搀宝玉……
  凤姐厉声骂道:“糊涂东西,也不睁眼瞧瞧!打成这样,还要搀着走!还不把那藤屉子春凳抬过来!”
  几个丫头抬过一个春凳,把宝玉放在春凳上,抬起来。
  贾母和王夫人都一叠声喊着:“宝玉!”“宝玉!”……
  41 怡红院内
  周瑞家的、吴新登家的等二十来个媳妇婆子聚在房门口。
  袭人笑着迎住大家:“婶子们,老太太和太太刚走,众位婶子们来迟了一步,二爷才睡着了。”
  周瑞家的对袭人:“我们来瞧二爷,二爷既然睡了,那就等二爷醒了时,姑娘替我们说说吧。我们就不进去了。”
  袭人笑着:“好,好,我一定替婶子们说。谢谢众位婶子们。”媳妇、婆子们转身散去。
  袭人转身进门。
  42 宝玉卧室
  袭人走近宝玉床前。
  宝玉微微睁开眼睛。
  袭人含着泪俯视宝玉。
  宝玉疼得咧着嘴:“下半截疼得很,你瞧瞧打坏了哪里?”
  袭人轻轻伸进手去,给宝玉褪中衣……
  宝玉突然“哎哟”一声,皱眉咧嘴。
  袭人心疼地一皱眉,温柔地:“你挺着点,我慢慢给你褪……”说着轻轻地动作着。
  宝玉咬着牙挺着。
  袭人掀被俯身细看:“我的娘!怎么下得这般毒手!幸而没动筋骨,倘或打出残疾来,可叫人怎么办呢?”
  麝月进门来:“宝站娘来了。”
  袭人连忙扯过夹被替宝玉盖住下身,回身去迎宝钗。
  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,走进来。
  袭人迎上去:“宝姑娘。”
  宝钗微笑着对袭人:“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,替他敷上,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,就可以好了。”
  袭人接过药,微笑点头。
  宝钗问袭人:“这会子可好些?”
  宝玉欠身笑着:“我好了,谢谢姐姐。”
  宝钗见宝玉说了话,就走过来,温柔地向宝玉点了点头:“早听人一句话,也不至有今日。别说老太太、太太心疼,就是我们看着,心里也……”刚说到这里又咽住,红了脸,低下头,娇羞怯怯地摆弄衣带,又慢慢坐到一把椅子上。
  宝玉看着宝钗的形容,不禁暗暗点头:
  (心声)“我不过挨了几下打,她们就这样怜惜悲感;假若我一时遭殃横死,她们还不知怎样悲感呢。得她们这样,我便一时死了,一生事业尽付东流,亦无足叹惜……”
  宝钗突然站起身,对宝玉:“明儿再来看你,你好生养着吧。方才我拿了药交给袭人,晚上敷上管就好了。”说着向门口走去。
  袭人跟上来:“姑娘费心了。”
  宝钗回头笑着摆手。
  袭人随着送出去。
  43 怡红院院中
  宝钗和袭人从房内走出来。
  一个婆子匆匆走进院中,对袭人:“太太叫一个跟二爷的人去呢。”
  宝钗看着袭人。
  袭人回身对身旁的晴雯、麝月、檀云和秋纹:“你们好生在房里侍候着。太太叫人,我去去就来。”说完同宝钗和婆子向院门走去。
  44 宝玉卧室
  宝玉昏昏沉沉似已睡着。
  四周一片静谧。
  宝玉微微睁开眼睛,又慢慢闭上……
  (幻觉)模模糊糊地有个人进来,细看却是蒋玉菡,来到宝玉床前,苦着脸向宝玉诉说忠顺王府拿他的事……
  (幻觉)似乎有人在床前哀哭,细看却是金钏,浑身上下水淋淋,脸色惨白,似在诉说她投井的冤情……
  宝玉浑身打个冷战,猛然惊醒,似乎有人在身旁抽泣。睁眼一看,原来是黛玉。
  黛玉满脸泪光,两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,在暗暗抽泣……
  宝玉支撑着要坐起来,无奈下身猛然针挑刀挖般疼起来,“哎哟”一声又向后倒在枕上。
  黛玉赶紧来扶。
  宝玉深深叹了口气:“你又做什么跑来!虽说太阳落下去了,那地上的余热没散,你要中了暑可怎么办?我虽然挨了打,一点也不疼,只是装出来骗他们,让他们布散给老爷听,其实是假的,你不要当真。”

  黛玉听了这话,抽泣得更厉害了,气噎喉堵,一句话也说不出,憋了半天,才抽抽噎噎地说出一句:“你从此可都改了吧!”
  宝玉半晌说不出话,又长叹一声:“你放心,别说这样话。我就为这些人死了,也是情愿的!”
  院中传来一个丫头的声音:“二奶奶来了。”
  黛玉连忙站起:‘我从后头走吧,回头再来。”
  宝玉伸手拉住黛玉的手,笑:“这可怪了,怎么怕起她来了?”
  黛玉急得直跺脚,指着自己的眼睛,悄悄地:“你瞧瞧我的眼睛,她又该拿咱们取笑开心了。”
  宝玉笑着放开手。
  黛玉急急地三脚两步转过床后,朝后院走去。
  凤姐从前门走进来,笑问宝玉:“可好些了?想吃点什么,叫人往我那里取去。”说着向宝玉床头走来。
  45 王夫人房中
  王夫人对着袭人在伤心流泪。
  王夫人向四下看了一眼,见无人,便悄问道:“我恍惚听见宝玉今儿挨打,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。你可听说了?”
  袭人:“我倒没听见这话。我今儿在太太跟前大胆说句不知好歹的话,论理——”
  王夫人:“你只管说。”
  袭人:“太太别生气。论理,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。若老爷再不管,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。”
  王夫人:“阿弥陀佛!我的儿,亏了你也明白,这话和我的心一样。我何曾不知道管儿子,只是我已经快五十的人了,通共剩了他一个,老太太又宝贝似的。若管紧了,倘或有个好歹,或是老太太气坏了,闹得上下不安,岂不倒坏了。我也时常掰着手儿劝一阵,说一阵,气得骂一阵,哭一阵,可过后还是不相干,端的吃了亏才罢了。若打坏了,将来我靠谁呢!”说着,滚下泪来。
  袭人也陪着落泪:“二爷是太太养的,岂不心疼。就是我们做下人的伏侍一场,大家落个平安,也算是造化了。今儿太太提起这话来……”迟疑起来。
  王夫人盯盯看着她。
  袭人低下头:“我还记挂着一件事,想回太太,讨太太个主意。”
  王夫人亲切地:“我的儿,你有话只管和我说。”
  袭人:“我也没有什么别的说,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,怎么变个法儿,以后还教二爷搬出园外住就好了。”
  王夫人吃了一惊,赶紧问:“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?”
  袭人连忙摇头:“太太别多心,并没有这话,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。如今二爷大了,里头姑娘们也大了,况且林姑娘、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,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。二爷素日性格,太太是知道的,倘或不防,前后错了一点半点,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!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,又不好和人说,只有灯知道罢了。”
  王夫人被袭人的话深深感动,亲亲热热地拉住袭人的手:“我的儿,我的儿,你竟有这个心胸,难为你成全我娘儿两个的声名体面。”说着又不禁流出泪来。
  袭人低着头。
  王夫人抚摸着袭人的手:“罢了,你且去吧,我自有道理。只是还有一句话:你今儿既说了这样的话,我就把宝玉交给你了。好歹留心,保全了他,就是保全了我。日后我自然不辜负你。”
  袭人慢慢站起身……
  46 怡红院宝玉卧室(晚)
  宝玉睁开眼睛看看,屋内静无一人,只有墙角那架大挂钟“哒哒”地走着。
  宝玉眨眨眼睛,想了想,突然一声:“睛雯!”
  晴雯掀帘走进来,看着宝玉。
  宝玉笑笑:“你到林姑娘那里看看她做什么呢。她要问我,就说我好了。”
  晴雯一撇嘴:“白眉赤眼,做什么去呢?全就是说句什么话,也象件事。”
  宝玉:“没什么可说的。”
  晴雯:“若不然,送件什么东西也行。”
  宝玉想了想,便伸手从枕下掏出两条手帕递给晴雯,笑着:“也罢,就说我让你把这个给她送去。”
  晴雯接过看,皆是半新不旧。
  晴雯:“这又怪了,她要你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作什么?她若说你打趣她,恼了怎么办?”
  宝玉笑:“你放心,她自然知道。”
  晴雯听完,袖了两方手帕出门。
  47 潇湘馆院中
  丫头春纤正在栏杆上晾刚洗过的手帕。
  晴雯走进来。
  春纤向晴雯笑着:“睡下了。”
  晴雯点点头,径直走进房门。
  48 黛玉卧室
  晴雯悄悄走进来,满屋魆黑,没点灯。
  睡在床上的黛玉问:“是谁?”
  晴雯:“是我,晴雯。”
  黛玉欠起身:“什么事?”
  春纤进来点着灯,屋里亮起来。
  晴雯:“二爷让我送手帕子来给姑娘。”
  黛玉纳闷:“手帕子?”又问:“谁送他的?一定是上好的,叫他留着送人吧,我这会儿还有帕子用。”
  晴雯笑着:“不是新的,就是家常旧的。”
  黛玉越发纳闷,皱着眉思索,突然醒悟过来,展眼舒眉,点点头:“放下,去吧。”
  待晴雯放下手帕刚一出门,黛玉一把就把两方手帕抓过来,就灯下细细地看,咀嚼品味着。想着想着,两行清泪又从脸上滚下来。
  她下了床,把灯移到书案上,提笔蘸墨,在手帕上走笔写着……
  缠绵不尽的女声独唱缓缓起来——
  眼中蓄泪泪空垂,
  暗洒闲抛却为谁?
  尺幅鲛绡劳解赠,
  叫人焉得不伤悲。
  
  灯火在微微摇曳……
  窗外的竹影在月光中微微晃动……
  黛玉握笔的手在绢帕上游动……
  歌声在继续——
  抛珠滚玉只偷潸,
  镇日无心镇日闲。
  枕上袖边难拂拭,
  任它点点与斑斑。
  
  歌声中映出——
  黛玉站在怡红院外花荫下望着紧闭的怡红院门洒泪……
  一只宿鸟扑楞楞飞起,露水和落花洒满黛玉一身……
  宝玉和黛玉坐在床上对哭,宝玉用衣袖擦泪,黛玉摔过一方手帕,宝玉接住拭泪……
  黛玉坐在被打的宝玉床前抽抽噎噎地哭……
  歌声似尽不尽地在回荡……
  黛玉收住泪,注视着灯下写满字迹的手帕,又双手慢慢把手帕捧起来,久久地凝视着……
  窗外深沉的夜色越来越浓……
  黛玉的面色艳若桃花……